【王杰希中心】不见少年
- 献给22岁的小王 -
夏休期。
王杰希对于工作和休息的态度像是骆驼喝水，平日里的微草队长鞠躬尽瘁，似乎要把心脏连带着血一起献给战队；可他的夏天却被夏眠占据，懒劲一旦上来就恨不得切断一切工作联系方式，窝在空调房中连着看两部四个小时的电影，差一点把微信昵称改成“有事勿扰”，但因为懒得动手而迟迟没有实现。
偶尔也觉得一个人呆着寂寞，约着来北京参加活动的黄少天和喻文州吃顿大排档，总是带着一身羊肉膻味的汗和一颗被吵得疼痛的脑仁回到家，一边在心里发誓下次再也不约黄少天，一边却心知肚明自己下次仍会主动发微信问行程。
说来也怪，明明蓝雨今年战胜微草一举拿下冠军的仇怨还没过，双方粉丝在网络上还恨不得把对方撕得粉碎，这两队的核心人物却照旧凑在一块聚餐，唯一的不和谐来自腾腾水雾对面黄少天吵嚷，王杰希你好阴啊，大热天居然来带我们吃火锅！
王杰希骨子里总归是带点叛逆的，想到这里莫名心情就很好。
另一个常客是方士谦，这家伙为老不尊，拜访从来不提前约定，心血来潮就串门，来了只蹭饭，双手往身后一背，审视地扫过王杰希的厨房，搜索到案板上一块猪五花才算满意。王杰希早拿目光杀过他千百回，可惜正副队长的默契让方士谦一一躲避过去，毫发无损地往沙发上一歪，脚翘起来指使他快快做饭。二十多岁的人而已，也生把自己装成老大爷了。
但大多数时间还是一个人。王杰希靠在枕头上，捧着电脑看第三遍《蓝色大门》，手机开了震动响个不停。第一分钟他努力忽略，但这铃声倔强得刚刚挂断又重新响起，王杰希耐不过这种垃圾话一样重复琐碎的吵闹，最终还是从猫肚皮底下翻出了手机。来电人是战队经理，让他去俱乐部一趟，去取粉丝寄来信。
他磨蹭到五六点钟才出门，换好了T恤和短裤才发现不如原来宽松，抬头一照镜子，脸颊也是饱满了一点。夏休期吃好睡好，黑眼圈也消退了，这样一看居然有点他刚出道时的模样，顶着一张婴儿肥脸庞的新星横空出世，尚且青涩却不怯场，甚至以一种狠戾的方式撕破新秀墙，操纵着扫把和烧瓶把前辈围在一圈绚烂的法雾之间的时候才看出眼神和下颌锋利如刀剑。
连王杰希自己也一愣，心底嘲笑自己夏休期过得糊涂，都不知今昔是何年了。那个傲睨一世，无从复刻的小魔术师，早就被他亲手埋葬起来，他懒得重新挖掘那颗耀眼星，也告诫自己万万不可去挖。
胖了，于是最后得出这个结论。王杰希摇摇头，钥匙揣进兜里，微草俱乐部离公寓过一个天桥的距离，走过去也权当是锻炼身体了。
到了现场他看着一大麻袋装的信件才后悔起来。他思来想去，最终把这暴涨的来信量归结于今年微草与冠军的失之交臂，甚至超过去年夺冠之时。经理擦着脑门上的汗，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自家队长，王杰希则摇摇头，盯着脚下的包裹，沉默了片刻后干脆双手抓住把手往背后使劲一甩，粉丝沉甸甸的爱意就这样落在了微草队长的右肩上。
夏日炎炎，他刚刚出了俱乐部大门就被一股热风侵袭，耳根和后背的毛孔一瞬间都张牙舞爪地打开了，又被一厚重的麻袋捂住，只好让渗出的汗液黏住T恤布料。王杰希才刚走了两步，攒了一整个赛季的疲惫又反上来，刚好旁边一家便利店冷气开得充足，他站在三步外都感觉仿佛化身被治疗圣光包裹住的魔道学者，从脚底板到天灵盖像某汽水品牌宣传的那样透心地凉。
但是犹豫了一下，没有买汽水，反而叼着一根冰棍从店里走出来。冰棍做成西瓜三角形状，却没有西瓜味，一口咬下去工业糖精的味道在夏日午后竟然也显得不算太差。他坐在店门口的台阶上，编织袋卸下来放在身侧，舌头被色素染成火烧云的颜色，膝盖懒洋洋地伸直，关节发出轻轻的声响。
他眯起眼睛观察行人，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面前飘过，绿色的有线耳机和追逐潮流而过长的头发组成了来人鲜明的个人色彩。对方好像也是看到了他，自行车在不远的地方停下，没有掉头，双脚踩地一左一右地慢慢地把车轮往回倒，确认地看见王杰希后张着嘴愣了三秒，扯下耳机，恭敬地说了句，队长好。
刘小别也是他跟方士谦从青训营拉来的孩子，打算下个赛季出道。在他们这群新生代选手眼中的王杰希平日里队服整齐，衬衣扣子扣到第二个，外套拉链拉到最顶上，在走廊里见了面点头就算是问好，严肃非常。今天却偶遇这样一个队长，一个套着从衣柜里随便拿的T恤短裤，头发因为出汗而倔强地支棱着，一边啃冰棍一边朝他笑了一下，说，拿信吗，今年信很多，的王杰希，反而是如鲠在喉，说不出话来。
刘小别看了看王杰希，又看了看他身边巨大的袋子，“哦”了一声，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说，队长那我先走啦。
王杰希点头，心下却又有些苦恼。他才二十二岁，末春与初夏交接的年纪，在电竞这个行业却已经算是老资格的前辈。他已经不是四年前刚进微草时，被全队除了方士谦以外的所有人变着方法宠着的天才少年，如今队员们形容他不怒自威，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就气场压人。
也并不是坏事，可是他心里总有一部分还未长大，还需要依靠，还想在赢得比赛后放肆大笑，还留在他第一次接触荣耀的那个夏天。而就在昨天，他被告知身边唯一一个还懂得他欣赏他这一部分灵魂的人似乎也要离开了。
方士谦第一次来串门却没打算蹭饭，屁股上长了刺一样扭个不停，说俏皮话也冷得王杰希一身鸡皮疙瘩，干脆放下薯片袋一边舔手指一边盘问他，最后明白了，原来方士谦这家伙是下个赛季打完就退役了。
方士谦这话说得很艰难，甚至可以用扭捏来形容，完全没有平时插科打诨时的自在，把目光转到狗血电视剧上躲避王杰希的目光。王杰希早就想过有这一天，真听到这话心却也是沉了一下，左手不由自主拍上方士谦的肩头，又觉得暧昧，皮肤触碰的那一秒加了力气，改成了一个玩笑似的推搡。
“嗯，袁柏清那孩子倒是比你讨人喜欢多了。”最后说出来这么一句。
但是两个人都心知肚明，王杰希和方士谦，从第三赛季的针尖麦芒到第五、第六赛季的默契搭档，他们花了太多时间磨合，无论是游戏还是性格。方士谦跟在小魔术师屁股后面做他的辅助，也陪王杰希队长捧起冠军奖杯，信任感就这样一点点地，从一方电脑屏幕里蔓延到他们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他们已经不光是战友，而已经成为挚友。
王杰希此时已经干掉了一整根冰棍，肚子里满满的凉糖水晃荡。他叼着光秃秃的冰棍棒，牙齿在上面留下细密的咬痕，鼻腔和舌尖一起浸在木头气味中。
他一定会想念方士谦，他也知道方士谦一定会想念他。
他知道。
第五赛季夺冠，微草战队的名气从此响彻全国，经理拍着手恭喜他们，笑意藏也藏不住，把脸烧得红嚯嚯的，俱乐部也是在那个时候被决定搬离那个土旧的二层小楼。那栋楼是微草诞生的地方，在某座市重点高中边上，王杰希刚来战队的时候位置靠窗，每天下午训练的时候能听见学生熙攘的放学声。他在训练的间隙抬起头，与这些和他年龄相仿的稚嫩脸颊对视也会不住愣神。
他这才结实地感觉到他走了一条多么特立独行的路。王杰希当时做出选择的时候果断异常，他向来不是一个扭捏的人，也鲜少计较得失，觉得那东西太俗，从小到大都过得随心所欲，是很放肆的一棵野草。可是偶尔回头时也彷徨，不知道脑子一热的爱好能否支撑自己漫长的后半生，期待已久的出道日能否像他梦里那样做到惊艳登场。
他走着神，像个小孩子一样在墙壁上用铅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王杰希，王杰希，王杰希，仿佛这样就是在这世上留下痕迹了，哪怕他陨落得迅速，被大众丢进遗忘谷里，也至少留有一点他和他梦想存活过的纪念。后来他每天在这面墙上添一笔，又用文件夹把这块墙壁挡住，他没学过画画，但是却无师自通地掌握一种半抽象的艺术风格，到了夏季开始，洁白墙角就多了一个骑着扫把的魔道学者，发尾和黑袍一起肆意纷飞在身后，好不自在。
夏休期一过，他还没完全准备好，就被推上了队长的职务。十几岁的少年被冠冕堂皇地加上了“队长”这一名号，他也从一楼窗边搬到了二楼一间独立办公室，好像生怕他理解不了高处不胜寒的含义似的。但他也一声不吭地担下了，他对挑战向来来者不拒，横冲直撞了两年，等到终于从平庸众生中杀出一条血路，登上荣耀之巅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比那时已经又长高了一截。
从老地址搬走的那天王杰希回到他最初训练的这间屋子，桌椅已被挪走，海报和闪闪发亮的队徽也被摘走，只剩下白花花的墙面，很寡淡。突然他注意到了什么东西，往窗边走过去，他原来的位置旁边的小画依旧在，而紧挨着他的肩膀还多了什么东西。
是方士谦虫子爬一样的签名，下面画了一个十字，很简单，像是小朋友简笔画书上的图案。最底部是两个小字，王杰希得凑近了眯起眼睛才能看得清。
飞吧。
方士谦从后面拍了他一下，王杰希吓得不轻，眼皮“咻”得一下抬起来，说你要谋杀篡位，对得起林队退役前的嘱托吗？方士谦笑了一下，说，走吧。走出五十米王杰希才想起来问他，墙上的字是什么时候写的？语气尽量稀松平常。
方士谦少见地不好意思了一下，王杰希看不出他是真的还是故意搞怪，大概是前者。
早了，第四赛季刚开始吧。
王杰希一愣，那个时候他们两个还在三天一热战，永远在冷战，方士谦三句话不刺他一下就难受的阶段。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一块海绵，刚刚被一双手挤了一下，酸涩酸涩的。王杰希扭过头去看窗外，这个迟来的鼓励已经过期，但两年的时间似乎赋予了它一种崭新的，难以言喻的魔法。
谢谢。他轻声说。
到家卸下信件王杰希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湿透了，头发也聚成一缕一缕，像一颗刺猬一样向外扎出去。
B市的夏天干热，一路走回家又口渴起来，王杰希在厨房里翻找，只找出来一只手掌大的小西瓜，从中间劈开，粉红瓤的，有些生。王杰希挑眉，却也没在意那么多，抱着一半西瓜挖着吃，一边去麻袋里面翻出信来读。
其实读粉丝来信并不是十分享受的过程，他们从赛场上和采访中接收王杰希星星点点的信息，然后用想象力把它们连成片，组成一个合理的完整人设，实际上永远都会和他本人有偏差。因此信件中许多东西都大同小异，无非是赞颂他为战队的付出，想念他颇为吊诡的魔术师打法，或是今年，有人洋洋洒洒写了三页信纸来痛骂蓝雨，倒像是把他当成了免费树洞。王杰希也不恼，拍下来转手笑着发给蓝雨双核。
但王杰希仍旧会因为这些信件而感动。他知道在这联盟中从来不会读粉丝来信，从俱乐部出来绕到后门就把信丢进垃圾桶的选手大有人在，甚至几乎已经成为一种时尚。但这每年夏休期联盟强加给他们的仪式感在王杰希看来却更像是一种责任。
无论好坏，赞美或是批评，在他看来，只要有人愿意花费时间写下这些字，用这古老的方式将他们的想法写给他听，就值得他一封封把它们读完。
此时已经接近黄昏，阳台门开着，夏夜风吹进来慢慢烘干他湿黏的皮肤。王杰希盘腿坐在地上，西瓜碗放在茶几上，味道对于刚刚习惯了糖精的味蕾来说显得酸腥，汁水倒不少，似乎刚刚长到青涩将退未退的年纪就被摘下来吃掉了。
王杰希右手舀了一勺果肉往嘴里送，左手伸进袋子里掏出下一封信。
王队：
写信是仓促之举。微草的比赛我仍在关注，实际上在退役的这两年间，我做过最多的事情就是想念微草。接连两个赛季闯进决赛是创建微草时候的我从未想过的，我不由生出一种骄傲来，而更让我惊讶的是这种骄傲并不因为我是这冠军战队的创始人，而是当我看到站在讲台上的你时，我深知我已将它交与一个优秀的人。
我总在网络上看到别人翻着花样地夸你，把你套进各种美丽的名号。我却永远都不愿意以“最好的队长”这种名号圈住你。我认识你太久，从你还没有担起这个重任时就了解你三分。在我这里，王杰希是无可定义的，“魔术师”和“队长”可以做你的形容词，却永远只有王杰希可以定义王杰希。
我前两天去了一趟青训营，很自然地想起来我当年去把你挑进战队的那一天。那个时候我问你为什么想加入职业战队，你说是为了挑战，为了突破。现在我再去问那些从B市来的孩子，他们眼睛里也有光，每一个都跟我说，是因为王杰希。你已经影响了千千万万人。
写这封信不是为了安慰你第六赛季错失冠军，我知道你甚少需要安慰，而且冠军亚军只是差一个运气的事。只是想让你知道你不必把我说的这一切当作责任，这是一种信任。在我们眼里，王杰希本身就值得信任。
期待再次看你登上荣耀之巅。
落款是“林杰”。
王杰希在纸巾上蹭了蹭沾上西瓜汁水的右手，像对待一片羽毛一般把信纸叠起来，重新放回信封里。他仰起脖子靠在身后的沙发垫上，在地上坐了太久，职业选手惯有的腰痛像蚂蚁啃噬筋肉一样开始隐隐发作。
他眯起眼睛，斑驳的阳光打在客厅墙壁上那个代替了电视位置的微草队徽上。信任吗，无法定义吗？他想着，左手伸向队徽的方向，肘关节打得笔直，接住一小片飞舞的金色阳光，仿佛捧起又一座冠军奖杯。
王杰希笑了一下，他突然产生了一种从未如此强烈过的夺冠欲望，刚刚开始打荣耀的时候在网游里抢野图Boss时那种胜负欲蓦地重现，在他心里点燃了一丛烈火。
那就再拿一个冠军，王杰希手腕一转，握成一只棱角锐利的拳头，就在这一赛季。
二十二岁的王杰希隐约地感觉到自己正站在生命中的黄金时代，他不再被年少莽撞所困扰，却依旧没有停止燃烧的勇气。这个夏天，他正站在两座巅峰的中央，两枚冠军戒指分别镶嵌在山顶。身后的第五赛季已然成为他的囊中之物，他继续拼搏的资本，而第七赛季也即将在他眼前铺开，唾手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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